坍塌的牌坊【小说】

黄学友

坍塌的牌坊【小说】
随着赵老财的故去和家丁佣人的离散，赵家大院已开始破落。一排排的瓦房“灰头土脸”，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五米多高的木门也早已被岁月风化腐蚀的摇摇欲坠，木门上蘑菇般大的柳钉也早已锈迹斑斑。昔日美丽迷人的后花园也变的寂寞萧条，草木凄凄，只有那座高大的牌坊还依然耸立在那里，诉说着一个悲凉的故事。不料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座牌坊也轰然倒塌。
牌坊倒塌了，可关于牌坊的故事却永远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赵老财在世时，赵家大院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气派。那时，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赵老财财大气粗，就连丫鬟出入也是成双成对。
赵老财40岁那年才得一子，起名留根，意思就是为赵家留下根脉，传宗接代。赵老财视留根掌上明珠，百般呵护，指定专门丫鬟侍奉。留根13岁那年，赵老财就为他说下了一门娃娃亲。女方姓李，是十几里外的李家庄人，也是大户人家，与赵老财结亲算是门当户对。李家的女儿叫李若仙，生得聪明伶俐，与留根就像天生的一对。
留根稍大一点，赵老财就请了一个私塾先生专门教他学字。不学字的时候，丫鬟就带他到后花园去玩。赵家的后花园，假山玲珑别致，池水碧波荡漾，花草葱葱郁郁，亭榭曲廊幽径，景色十分迷人，是留根最喜欢玩的地方。
这一年，留根突然得了一种厌食的怪病，渐渐变得面黄肌瘦。赵老财把方圆几十里的名医都请遍了，可谁也查不出留根是得的什么病，也不敢轻易开方下药。最后找了一个神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神婆说：“还是把媳妇娶过来，用大喜冲一冲吧，这样或许见效。
赵老财别无办法，也只好照神婆说的去做。他马上给李家庄的亲家下了婚书，随后吩咐管家开始张罗着约吹鼓手，雇花轿，杀猪宰羊，置办酒席。
娶亲的这天，赵老财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花轿还没有进村，欢快的喇叭声就早已飘进了宅院。可谁知花轿还没有落地，留根就断了气。整个宅院顿时哭声连片，赵老财先是吩咐家人把新娘接到后厢房换了孝衣。然后又吩咐管家把厅里的红毯，房檐下悬挂的彩灯都收了起来。把喇叭上的红绸子换成了白布，一场喜事变成了丧事，四里八乡来贺喜的人也都成了吊丧客。李若仙也按当地的风俗为死去的丈夫陪灵、送殡。
在留根的整个丧事过程中，李若仙没掉一滴眼泪，她的脸色沙白，两眼惊恐地瞪着，整个人就像傻了一般。三天后，李若仙的父亲套车来接她回门，赵老财怕她到了娘家再不回来，就遣两个丫鬟跟着。不料，两天后李若仙又回到了婆家，并表现出了一脸的平静。当赵老财问她今后的打算时，她说：“嫁出来的闺女，泼出来的水。我活着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我的命虽贱，可我的人却贵，我不能败坏了两家的门风。”这话让赵老财从内心里感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若仙在赵家坚守妇道，孝敬公婆。一有时间就到后花园描凤绣花。赵老财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时间长了就从内心生发了许多愧疚，觉得让李若仙小小年纪就守了寡，心有不安。于是心里就想为李若仙守节立一座牌坊。
赵老财的主意打定后，先是派人到一座名山上采来了石头，后又从外地请来了一名技艺超强的石匠。石匠名字叫赵虎，生的可谓虎背熊腰，五官端正，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他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油光闪亮，浓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情怀。挺直鼻梁下，微厚的双唇透着朴实淳厚，漾着让女人炫目的笑容。李若仙第一次和赵虎谋面，眼前就像划过了一道耀眼闪电。她那颗已经沉睡了的心，又莫名其妙地荡起层层涟漪。
赵虎白天就在赵家的后花园打石头。他的身边放着一只木箱，箱口系着一根皮质背带。木箱里放着手锤、铁钎、铁凿、剁斧、扁子、铁拐尺、墨斗等用具。他打石头的姿势很标准，神情也很专一。随着锤起锤落，叮叮当当，他胳臂上那健壮的肌肉也随着微微的颤动。他那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轻轻咬在一起，这是他做活时的习惯，也是让手锤起落稳准的方式。还有他的两眼总是半眯着，这样既能防止溅起的石星、石面飞进眼里，也能集中精力思考问题。赵虎每打完一块石头，都用粗墨笔编上号，然后用力抱起来垒在身后的空地上。建牌坊的料石都很大，都在一百多斤重以上，可赵虎每次搬动它都不找人帮忙。他每搬起一块石头，胳臂上肌肉都能犟起一个鸡蛋般大的肉疙瘩。这让坐在不远处绣花的李若仙看了后于心不忍，她几次想放下手里的针线，上来帮忙，可又觉得多余。
自从赵虎来后花园打石头，李若仙在后花园的时间也多起来。她总是坐在离赵虎不远的地方或描云或绣花，但她自己的心里清楚，手里的针线只不过是道具罢了，来见赵虎才是她的真实用意。她的手里虽然忙着穿针引线，可眼光却不断贴到赵虎的身上。她不仅喜欢赵虎玉树临风的仪表，更喜欢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憨厚与淳朴。她每次抬头看赵虎，心里都跳得厉害，脸上也莫名地发烧。有几次，由于慌乱，针尖都扎进了指头肚里，殷红的鲜血流出来，她就用嘴去吮，感觉到那血的味道竟然是甜的。
其实，赵虎的心里也早已装着李若仙，他来赵家第一眼看到李若仙，心里就像划过了一道闪电，为之一振。他是手艺人，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走了那么多的路那么多的地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像李若仙这般聪慧貌美，让他动心。他喜欢她，可又不敢面对她。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价，也知道李若仙的处境。他不敢造次，只是把对李若仙的爱，深深埋在心底。
赵虎打石时李若仙就坐在不远处，他并不是没有感知。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早已贴满了李若仙的目光，可他却不敢抬头去看。他想埋起头来，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做活上，把全部的劲用在打石头上，让自己的心不去胡思乱想，可他办不到，他和李若仙坐的地方，就像形成了一块磁场，让他的心理生理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有时他为自己的有些想法感到可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眼下所打的每一块石头都与这个女人有关，他心里始终矛盾着。
赵虎又打完了一块石头，他站起身来，用手扑拉掉溅在衣服上的石尘，从工具箱里拿出粗墨笔，给石头编了号，很谨慎地用力抱起来，垒在了身后的石躲上。他在搬动刚打完的石块时特别小心，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做完一块成品石，需要打粗、上细、磨光、雕花等环节，要花费多大的心血和力气。在每个环节上一有纰漏，整块石头就会报废。
当他重新坐下来打石头时，他感到嘴里有些渴，嘴唇也发干，就一边用舌头舔嘴唇，一边抬头去看太阳。太阳像一个火球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他的身躯。他的头上开始流汗，衣服也被汗水打湿。就在这时，李若仙端着一碗清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抬起头与李若仙四目相碰，碰出的火花竟然让他无所适从。他急忙在衣襟上蹭了一下双手，慌忙接过碗，一口气把水灌进了肚里。李若仙看着他那喝水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可也没说什么。
从此，每到赵虎做活累了，口渴了，李若仙都是及时递上一碗清水。起初赵虎喝完水也不说什么，更不敢去看李若仙，后来他的胆子就大了，喝完水不仅要说一些感谢的话，还注意扑捉李若仙的表情变化和每一个眼神。慢慢地他从她的表情和眼神里读懂了她的心。
赵虎夜里住在后花园的两间房子里。在赵虎没来之前，这两间房子是李家的柴房。赵虎来后，李若仙的父亲就派人把房子拾掇出来，做了赵虎的临时住房。房子虽然不是很大，可有一个后窗，能通风透光。后窗外面就是李家大院，但赵虎住进来后从来没有打开过。这天夜里，赵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白天李若仙给他送水时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话，不仅问到了他的家庭情况，还问到了他的婚姻状况，甚至问了他的喜好，他都一一作了回答。当她得知他还没有女朋友时，她那好看的脸上露出了带有羞涩的微笑。她也跟他叙说了自己的很多事情，包括自己是怎样走进的这李家大院。他听得出，她的许多话里都有一些暗示，这些暗示让他心里狂跳不已。他抬头看她，她的眼神里平添了许多忧伤，而这种忧伤又让他心里隐隐作痛。想到白天的事情，他的心里烦躁不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了后半夜，他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却从后窗里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争吵声。他警觉起来，坐起身来侧耳细听，也听不清他们在争吵什么。可听清了一个字，就是女人高声愤怒地喊出的一个“滚”字。接下来是很重的关门声和女人伤心的哭声，那哭声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才停住……
由于夜里没有睡好觉，第二天赵虎的精神有些恍惚。他一边无精打采地打着石头，一边想着夜里发生的事情。那愤怒的“滚”声，在他的耳畔滚来滚去。他觉得那“滚”字有些耳熟，可他不敢相信是出自李若仙之口，还有那伤心的哭声，如果真的是李若仙所为，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又是什么事情让她这样愤怒和伤心。想到这里，他就盼着李若仙早一点来给他送水，他也好问个明白。没有多长时间李若仙真的端着一碗清水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接过碗，一边喝水，一边仔细观察，见李若仙两眼红肿，精神萎靡。他喝完水刚要问点什么，见赵老财站在不远处，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俩。李若仙也像有意躲避着什么，接过碗急忙转身离去。
李若仙走后，赵虎的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两人见面，虽然李若仙什么也没说，可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告诉他，她曾经哭过。头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在赵虎的心里成了一个谜。
到了晚上，赵虎草草吃了点饭，就合衣躺倒了床上。他不断的翻身，让身下的那张木床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两双眼睛。一双是李若仙那红肿的眼睛，一双是赵老财那怪异的目光。从表面上看，自从李若仙进赵家，赵老财对她可谓呵护有加。他从心里喜欢这个儿媳妇，逢人便说赵家有愧于李若仙。他不惜出资为李若仙修建牌坊也算对她亏欠的一种补偿。
赵老财住正房，李若仙住对门，两人的房屋相隔并不远。夜里李若仙的房中发生了什么事，赵老财应该听到，或许赵老财知道些什么？赵虎胡思乱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到了后半夜，他突然被一阵“噔、噔、噔”响声惊醒。他顿时警觉起来，再仔细听，知道是敲后窗的声音。“谁！”他小声问。“是我，赵虎哥，你快开开窗门让我进去。”显然是李若仙的声音。赵虎没来得急点灯就来到了窗前，打开了窗门。李若仙从窗口里跳进来，一头扑在赵虎的怀里，压抑着声音哭起来。赵虎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他用一只手轻轻拍着李若仙的后背，表示安慰，等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就扶李若仙坐在床沿上，自己重新关上后窗门，也没点灯，坐在了李若仙身边。李若仙一边小声哭着，一边告诉他，“赵老财不是人，黑更半夜摸进我的房间，强行与我行床笫之欢，是我百般阻扰，才没让那老东西意图得逞……”“畜生，简直是畜生。”赵虎愤怒地喊着，一只攥紧的拳头，猛劲砸在床沿上。
黑暗中，两个人相依相偎，互诉衷肠。最后李若仙说：“赵虎哥，你带我走吧，现在就走，走的越远越好。”赵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一直在沉默。他心里在想，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匠人，到处漂泊，四海为家，如若仙跟了自己，自己能给她带来幸福吗？他虽然十分喜欢若仙，可又怕她跟着自己受苦受难……这一夜李若仙留在了赵虎住的房子里。
赵虎终于把料石打完了，接下来是建牌坊。建牌坊需要人手多，赵老财就又请来了一些石匠，还找了不少乡邻乡亲帮忙。牌坊竣工的那天晚上，赵老财破例杀了一头肥猪，买来了好酒，设宴招待请来的石匠和帮忙的人，以示庆贺。赵虎心里装着事，坐在席上也不言语，只是大碗喝酒。还没有散席，他就喝醉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赵老财来找赵虎结算工钱，谁知赵虎早已走了，跟他一块走的还有李若仙。
         
       作者：黄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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