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识花草鸟兽虫鱼之名

云止于水

多识花草鸟兽虫鱼之名
博山 云止于水

寒露。一场冷雨在下午四点就开始了，下了一夜。清晨，清音四点就醒来了。再无睡意，披衣打坐读一本关于茶叶的小说。直到曙光初亮，在安溪铁观音茶的清香里滑翔。

又是新的一天。坐下来之前，清音想起昨天婵儿发来的一个链接，《您的善良，我来买单》，那时微雨淅淅沥沥，正敲在骨伞上。深秋如同初冬，冷气四面八方而来，融化在迷蒙的水气中。她想起不久前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早晨。坐下前，先去接了满满一大杯热水，热气袅袅，一缕暖意缓缓散开。

那个清晨，五点多，清音起床，坐在电脑前，准备打字。

清音两年前来到一个偏远的乡村，她是在读一个女孩的文章时，对这片土地心生向往的，于是申请去支教，获得批准。习惯了城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置身夜晚岑寂得只有浩瀚星空的乡野，她觉得心中安宁。

接了初一，两个班，74个学生。教材是部编的，主编温儒敏说：新教材专治不读书。第一堂课，清音做了调查，喜欢读书的孩子一共有五个，还有半数以上从小到现在除了作文书之外的任何一本课外读物都没读过。她看着台下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因为缺少书卷气而多了几分野性和浮躁。第一堂课，是老舍的《草原》，翠色欲流的草原，辽阔、柔美、清鲜，草原人民热情好客，蒙汉情深何忍别，天涯碧草话斜阳。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中，一卷卷画面掀过去。第二课是宗璞的《丁香结》，学习由事物引发联想，抒发自己独特感受的写法。

作文课上，清音请班里读书最好的一个女孩蒙读了她的一篇日志《悬铃木》。教室的窗外就是高大的悬铃木，枝繁叶茂，几乎高过了五层楼，秋日清晨的阳光洒下来，树叶间满是鸟儿的啼唱。孩子们静悄悄的，沉浸在她的文字里。接下来，孩子们开始写作了，六十分钟，很多人只写了三五行。

课下，一个眼睛有些也斜的女孩仰着脸问：“老师，从哪里可以读到你的文章？”你跟我到办公室吧。到了办公室，她打开电脑，从网页上打开空间，低头轻轻对那女孩说：“你坐下，慢慢看。”她静静站着喝光课前倒好的温水，一边看窗外的风景。那女孩名叫香芋。快上课时，她喊她回去上课。“等明天我再来看好吗？”好的，她答应着，目送女孩背影离开。多年前，自己也是如饥似渴想读书的孩子。

后来，香芋一次次给她纸条，上面写着一本本书名，很多是她在讲课时推荐的，也有很多其他的书目。每次，香芋都说：“老师，你给我买这些书。”存在她抽屉里的小纸条渐渐有了十几个，散学后，她会在宿舍一一对着各种版本选择，书寄到城里，周末回家，再辗转带回来，交给香芋。一次，课代表影儿看见了，悄悄告诉她：“老师，您注意她，她从小就喜欢偷人东西，而且借了钱从来不还给人家。”清音感激她，但不想通过别人，她觉得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无论如何坏不到哪里。更或者，她觉得香芋似乎代表了无数喜欢读书却清贫的孩子。

不时有和清音较好的女孩子善意提醒：老师，您别给她买书了，她不会给您钱的。香芋依旧不断给她拿来纸条，每一次都是四五本书，有时候，心血来潮，写了一本书的名字就来了。所买的书已达二十多本，二百多元。一次，香芋又来了，进门就说：“你给我买一本镜花缘。”清音从桌子上一大排书中给她取出一本，说：“我有一本，你看看读的下去就读，喜欢就给你买。”第二天清晨，香芋就把书还给她了，说看不懂。清音要求孩子们每周写至少三篇随笔，可是香芋一次也没有写过。她找香芋谈话好多次：“看了那么多本书，要写写读后感，不然时过境迁，就模糊不清了。”香芋答应着，可是每周交上来的随笔依然没有她。

上午课间操时间很长，清音常常一个人去操场跑步，等众人散去以后，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脚步起落之间，劳碌的疲倦微微散去。“嗨。”清音听到后面有人喊，是香芋。她跟着清音走。清音问起她父母情况，说她爸在很远的地方，她妈在一个厂里干活。不知为什么，清音觉得她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再一次，香芋让她买书时，清音说：“已经买了那么多书，还没写过一篇读后感，反过头来再读读那些书吧。你买的书已经快二百元钱了，还是我把零头都给你减去了。”香芋说：“我爸说要给我钱了，我下次给你。”可是过了很久，她不再来办公室，也不再去操场尾随她身后了。从前就是一个人来来去去，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孩子和她玩。其他孩子无论如厕还是去操场，还是接水吃饭，都是三三两两，亲亲密密一起，只有她一个人，瞪着白眼球格外多的眼睛，趾高气扬地走过。

那次，她又来办公室，带了一大张字条，写着许多书名：《培根随笔》、《巴黎圣母院》、《无字图书馆》、《朱自清散文》、《朝花夕拾》、《汤姆叔叔的小屋》、《绿山墙的安妮》等书，进门后，径直走到清音面前，说：“老师，你给我买这些书。”“可是前面那么多书，你还没付钱呢。”香芋拿出一百元，拿出来又装进口袋，再拿出来，递给清音，说：“你找我钱。”清音拿出一大摞字条，一一对照着，你看这些书200多元，我喜欢读书的孩子，只收100元，是我对你喜欢读书的资助，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年幼时喜欢读书的自己，可是那时我喜欢摘抄，借来的书都大段大段抄写在笔记本上，可是你怎么一次也不写随笔呢？香芋一一看了，满脸喜色。

清音越来越怀疑，是不是和香芋接触长久的孩子们知道她的本来面目，而自己只是被表面蒙蔽了。可是，她愿意自己去证实心中的一个好人。放假时，香芋常常发信息给她，一会是买解忧杂货店，一会儿要买追风筝的人，一会儿要买偷影子的人。发来的语音。清音说：“我发链接给你，你自己买吧，输入地址和电话号码，就可以了。”“你怎么这么粘啊，我说让你买你就给我买，你怎么这样啊，给我买上不就是了吗。”还有更难听的话。窗外，飘起了雪花，那么洁白。室内温暖如春，可是，清音觉得有寒意远远而来，一直沁入内心。

又是新的学期。教书，写字，跑步，来来回回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清音开始怀念那座曾经栖居的大城市，每一个人都那么文雅，每一次坐地铁，都安安静静的。公交车上也是安静的，人们安静地挂着耳机听什么，或是安静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或是安静闭着眼休息，一种祥和的氛围弥散着。而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一上车就是满耳的污言秽语，家长里短，车厢里更像是闹市，令人想逃脱。

有和她交好的孩子问：谁给你钱了吗？她还从校外买了书，也没有给人钱。你千万别再给她买书了。
又一次，香芋又去她办公室，说，要买《浮生六记》、《林徽因传》，还要《楝子花开》。后一本书，她存了好多本。下周回来时，交给香芋，笑着说：“这书是送给你的，作者就是喜欢读书的人，希望你也可以开始写作。”她答应着，下一周交上来的随笔依然一字未写。

暑假，那个清晨，清音刚刚坐下要打字，窗外画眉叫得很动听。手机响，她打开，是香芋发来的。上次，她让清音给《解忧杂货店》。清音想：念念不忘想得到这本书，还是给她买吧。买后，告诉她：书已经给你买了。“哦，那什么时候给我？”接着又发：“老师要是买了之后你快递给我吧，或者我去学校的话你再给我。”她看到清音圈子里的图片，《解忧杂货店》之外，还有好多本书，其中有《夏摩山谷》。她问：“那些书也是给我买的吗？”清音没有回。

“看到了，你就回复呀。”清音回：“只有一本。《解忧杂货店》。”“那你不是有本《夏摩山谷》了吗？你把那本给我吧。”

“那本是谣送给朋友的。”

“你都能送别人了，为什么不能送给我？我也没这本书啊，让我看看怎么着啊？还送给朋友呢，我看你是自己留着不想给我。原先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抠门儿啊！”

“我已经送给你一本书了，而且很多书几乎也是送你的。”

“哎呀，你就把这本书送给我吧。求你了，我真的很想要这本书。”
“麻烦你一件事，请把我给你的书列个书目发给我吧，谢谢。”
“书我不知道放哪了，我看看吧。”

接着又一条“我哪买那么多书了，你就在坑钱吧。我才买了二十本书左右，200多块钱呢。钱早给你了。”
“哪儿给我过？”

“你不在的时候把钱放在你桌子上了，你没有看见吗？”
“我没看见。”

“好，你把200元钱退给我。”清音一看懵了，浑身有些颤抖。
“很能是吧，仗着自己是老师！坑钱。”

“孩子，我们办公室有监控。”
“你这个傻逼，快把钱退给我。”

“你骂人啊，孩子……”
微信上显示撤回，香芋把骂人的句子撤回去了。接着又发了一条：“我那骂你了，你这个傻逼。”接着又撤了回去。

清音一直看着屏幕，似是万钧雷霆，忽然觉得心口隐隐作疼。有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屏幕后面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到底是什么？她刚刚不教他们班了一个月！还教她的第一个假期，她还给她发了一则语音，说：“谢谢你老师，你给了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和美好。”清音觉得香芋没有传说中那样，听说是父母离婚了，父亲远在他乡，她还是美好的。可是，不到半年，真实毕现。

“你撤回去的有些晚了，孩子。请记得，人要善良。我一直很疼爱你，你可以感受得到，你忘记坐在我椅子上读文章的时光了吗？”

“是吗？你长针眼了吗？快收回你那牲畜的善良吧！你不就是炫耀自己吗？我语文成绩不好，作文不会写全是因为你！”

“又骂人啊？你看班里那么多孩子从最初写作空洞无物到现在写得如临其境，那么好。是不是你的原因？”
字刚刚发出，她的文字迅速撤回，留下了香芋撤回了一条消息闪了一下。“我那骂你牲畜了。”接着又撤回去。
重新发过来一句：“我哪骂你了，看看吧你！”


“你放办公室的钱我没见到。办公室有监控。”
“我没给你。可是以前给你了，我妈可以作证。你，给我200块钱！我还怕了你。”
“孩子，再见。要记住：这个世界没有人欠你什么。愿读书真正让你善良。”清音不想再看，删除了她。
订阅号助手又闪亮了，打开，有一则信息：哼，又见到我了吧！清音没有理会，打开电脑把香芋设置到了黑名单。

一会儿，香芋又发来好友申请:好我错了你赶紧同意吧我还有事和你说。清音点了删除。

一个清晨的美好时光就葬送了。窗台上荷兰菊开得灿烂，清音明白，为何古人就那么喜欢花草树木，它们的确比人要美好。认清了一个人，那么凉，那么令人费解。

新的一周，走廊上，香芋远远看到她就转头飞跑了。有时迎面碰上，也冷着一张脸，趾高气扬地走过清音身边。永远是一个人，没有人一起下课、如厕、去操场、吃饭。在心底，清音依旧觉得那是一个多么需要温暖的灵魂，可是她再也不敢靠近。

寒露了。天气真冷，柿子树上，金黄的柿子在灰暗的天空下，那么明艳，几只寒鸦呱呱叫着，落在最高处的树枝上。清音记起一句话：多识花草鸟兽虫鱼之名。

                                                                 ——小说练笔，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