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龙门梧桐 于 2018-5-29 08:34 编辑
那一年春节飘着雪
“二叔，给你拜年来了。”一听就知道是远房的老侄子，父亲起来身子：“旺道，快来坐下。”用手指着另把椅子。 “二叔、二婶，年过得好啊！？”他又说了这句才缓缓就坐。尽管这是“年话”，但没有丝毫的虚伪，是确确实实的礼谦，父亲回话也说了同样的应说的“年话”。 “二叔，这边俺大兄弟也来家过年了？” “是啊，老二结婚，他就连忙活带过年，来家歇探亲假了。你看他们都那么大了，今早还起来放了一大阵爆竹。刚吃过饭，弟兄仨，大儿媳抱着孙女，还有二儿媳，一块串门拜年去了。” 听完父亲的话，老侄子敷衍了一句，神情凄然了，可能是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父亲后悔不该说那些个话来。忙给他沏上一杯香茶，递过去一支中华牌烟…… 旺道已快60岁的人了，比父亲年纪大。旧社会做过坏事情，解放不久就砸进监狱了，当了二十年囚徒，期间他的女人跳井自尽了，可悲的是没留下后。刑满释放，他孑然一身孤立在社会上了，整天在田里干活。你看，这大年下价，他穿了件破旧的黑棉衣，不过洗得很干净，脚踏一双发白的半旧解放鞋。他个头不大，身上没有多余的肉，筋骨却没有毛病，岁月给他留下最显著的记号是满脸皱纹。眼小光淡，眉间的皮肉老是紧褶着，仿佛是用线绳系着的，脸上的表情肌肉早已失去了功能，看人时眼内角上挑，能眯成一条线。父亲又问： “旺道，办了点什么年货？” “呵，队里分了六斤肉，炸了点，做了个酥锅子。还弄了豆腐丸子，满排场。只是冷清，又加上没点炉子。” “怎么？这样的天没生炉子？！”父亲吃了一惊。 “一个人怪忙的，干脆不点省心。”他说。父亲的心猛得浇了瓤冷水：一个被生活厌弃的人，没有人疼，没有人爱，在那间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在那远离亲情的冰冷处，窥视着世间的花红柳绿，偷听着人类的欢声笑语，这天伦之乐，死活也够不着试一试的。是一个快饿死的生灵，看着丰盛的饭菜，甚至都嗅到了香甜，却根本不能进餐。这是怎样的哀痛？一个痛者在节日里，是最好回想往事的，旺道，你呢？ “哎呀——二叔！”他长吁一声又说：“早里穷得无法，咱才入了伙，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只好跟着人家作歹。解放了，咱罪里该得，坐了牢。现在出来了，我反觉得不如来里头。外边谁有把咱当人呢？” “旺道，不要这么难过，以后还长着呢，要往前头看呀！” “不难过，我是想起身世经历。若是难过，也早找头死了。” “大前年9月9号，前街上二爷爷弄了松花蛋，约我去玩，我拿上几支秋黄瓜去了，兰陵酒又不孬，喝得真恣。谁知，猛一下窜进来五六个年小的，虎里虎气还带着长家伙，扑上来就把我擒住了，带到民兵办公室那小黑屋，可把我吓草几了。我问为啥，一个说毛主席逝世了，你还在那里喝酒，真坏透了，欠揍！一阵暴雨般的毒打，折腾得你死我活，死过去了，醒来后，我觉到身上的骨头，身上的皮肉都不是自己的了。这一回我真哭了，我不是哭挨了冤打，是毛主席老了，我知道是他老人家给带来了福，如今的生活啥成色！要不还难说又有多少穷孩子走我的路，成了我罗旺道了。” 说实在的，对这件事父亲是不能加之可否的，只好不痛不痒地说些废话。 “哎呀——二叔，你是不知道的。去年春上俺三兄弟家大侄子新平要买表，我赶忙拿出来一百二（元钱）。这不，年前二十八闲谈中，我说旺波，那块表钱别忙给我，我又没有用项。谁会想到老三把脸一翻，‘哪块表钱？’‘今春上新平买表从这里拿的那钱’我说。‘谁借你的钱来？俺有的是钱，俺有三个整劳力挣，你这是存心赖俺！’哎呀——二叔！你看这多么恨人，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我也火了，骂了几句。这一下可不得了了，他爷仨象一窝狗一样，撕了我一顿。你看这腿上还沾青。我上哪儿去说这个理，只好在心里忍着。他可是我的亲兄弟呀！” 看着那干黄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那个”。“旺道呀，以后要谨慎，要留点神，多个心眼，不能再吃这种哑巴亏了。挣得钱要有积攒，但也不要疼吃。”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头旋，父亲赶急用手按住脑门，旺道看出来了，忙说： “二叔呀！你张忙歇歇吧？身体又不好你看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也该走了。”父亲没有听他的阻止，还是把他送到大门外。 这时，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一个劲地飘落，冷刺的北风呜呜地吹。人们艳丽的盛装惹不动父亲的眼光，孩子欢乐的鞭炮钻不进父亲的耳朵。罗旺道的影子却像吸铁石一般引着父亲的视线，由近至远，由大变小了，终于看不见了。还木然地直勾勾地望着他去的方向，好久好久。可怜的人啊！苦命的人啊！是同情吗？是愤慨吗？是悲伤吗？真不知是哪种情感在支配着父亲，额侧的血管在突跳，左胸一阵阵地生疼，父亲就知道：心绞疼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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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9 08:2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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