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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如何“中国制造” ?| 单读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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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4 21: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年轻的 Nicky Harman 因机缘巧合翻阅了一本关于中国和丝绸之路的书籍,后来在叔叔的影响下,她放弃了布里斯托大学( University of Bristol )的法语和俄语系,转向利兹大学( University of Leeds )的中文系学习。如今,她是世界一流的汉学家和文学翻译家,翻译过许多标志性的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学作品。


自从人类建造巴别塔失败后,翻译便架起了各文明间沟通的桥梁。2015年,Nicky 同其他几位翻译家发起了“纸托邦短读项目”,每周推出一篇中文短篇小说的译文,供西方读者免费阅读。或许烙有“中国制造”的商品在国外市场的货架上随处可见,然而被翻译成其他语言的中国文学依旧寥寥。此时的译者们像是远道而来的新型丝绸之路商人,穿越漫长的语言之海,将中国当代文学舶向远方。

2012 年,单读作者王梆在伦敦的放映会上结识了 Nicky 并结为朋友,在与这位女性知识分子的交谈中,王梆无时不畅游在思维的殿堂。这次,她作为单读记者采访 Nicky ,记录下 Nicky 走向中国文学及其翻译工作的旅程。



汉学家 Nicky Harman 谈中国,翻译和文学
王梆
我喜欢那些具有世界主义( Cosmopolite )气质的女性知识分子,她们是长着翅膀和鱼鳃的船,无时无刻都在思维的广度里畅游。和那些不断用驻颜术拦截青春的女人们相比,她们天生自带衰老的抗体。她们的外表是内在的镜子,岁月可以在镜面上肆意涂抹,却触不到镜底那坚固的白银。这样的女性知识分子非常稀有,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 Nicky Harman 时,就像亚洲蜜蜂见到英国铃兰似地粘了上去。
那是 2012 年仲夏的一个傍晚,伦敦 Free World 中心放映我的纪录片, Nicky 是观众之一。她体态苗条,裙装绚丽,齐颈的金发上扎着一条彩色发带,笑容里透露着一股少女的甜美。她被我镜头底下的人物所吸引,我被她发现问题的敏锐度,对中国社会的深刻了解和明察秋毫,以及她自身携带的隐形磁铁所吸引。 Q&A 结束后,她给了我一个充满温度的拥抱,让我感动至今。事后我才知道,她是当今世界顶尖的汉学家和文学翻译家,翻译过许多标志性的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学作品,包括虹影,严歌苓,徐小斌,张翎,贾平凹,韩东,棉棉,孙一圣,颜歌,许知远等等……她还是中国虚构文学读书俱乐部( China Fiction Book Club )的创建人,社会和作家翻译协会( Translations’ Association of the Society of Authors )的联合主席, Harvill Secker 青年翻译家奖和利兹大学白玫瑰翻译奖的评委……对于在西方出版和推广中国当代文学,她亦不遗余力。 2015 年六月到 2016 年六月,她和业内几位拔尖的翻译家 Eric Abrahamsen ,  Dave Haysom 以及 Helen Wang 一起,开展了一个“纸托邦短读项目( Read Paper Republic Project )”。《纸托邦》是一本中译英在线文学杂志,首推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其“短读项目”每周推出一篇中文短篇小说的译文,供西方读者免费阅读。不少短篇作品,新鲜出炉,在海外的我,不用刻意回国找中文版本,直接就可以坐上英文版的阅读快车。
那次放映之后, Nicky 就成了我的良师诤友。几周后,我们相约一起到伦敦的 Islington 看智利民谣歌手 Violeta Parra 的传记电影《奥莱塔去了天堂( Violeta Went to Heave )》,我才知道她不仅是中国通,还是智利通。她的两个孩子一半是英国血统,一半是智利血统。当 Vioteta Parra 在银幕上弹着吉他高唱:“在破晓前,在一辆由遗忘锻造的车上,在决意启程的站台,呜呜,呜呜,他一路向北,我不知他几时回……”坐在黑暗里的 Nicky 则用西班牙文默默地在心里附和。
2012 年冬,我到 Nicky 位于英格兰 Weymouth 的宅邸登门拜访,踮起脚尖在她书房的窗前瞭望,窗口面对海鸟盘旋的岛屿,据说晴天时,可以越过海水遥见法国,此外就是连绵的寂静和排山倒海的书。房子是 Nicky 和她在英国绿党工作的先生自己建造的,上下两层从前厅打通,天花高悬,几乎每间房都是书房,每面墙都是书架,一只卷毛大狗审慎地站立在书架旁,俨然一位尽忠职守的图书管理员。书太多,一辈子太短, Nicky 却不像我,动不动就绝望。她去哪都会带上书,无论多么坚硬的纸张,在她的指尖下都会渐渐变得柔软。当时她正在读西班牙作家 Roberto Bolao 的《 Nocturno de Chile (智利的夜曲)》,只要是中文,西方牙文,意大利文和法语撰写的著作,她都尽量只读原文,她驾驭它们的能力,如风平浪静,乘母语出行。

我以自己学英语的痛苦经历,暗暗推断我们这些语言凡人和 Nicky 这种语言超人之间的差异。 Nicky 能够像昆虫学家发现萤火虫发光的秘笈那样,发现语言的美,不仅是发现,她还能(用另一种语言)再现它的美。比如她为我的一篇短篇小说翻译宋朝僧人释梵琮的《偈颂九十三首》:
白云无定,明月有期。

欲出未出,似归不归。

秋山呈锦绣,红叶满林飞。

瞥不瞥,知不知。

镜里无尘闲处照,柴头有火暗中吹。
Clouds indefinite, life-spanned moon

Desiring to leave, appearing to return. Yet neither.

Beauty-clad autumn hills, carmine-clothed forest trees

Seeing, knowing. Yet not.

A dust-free mirror for gazing in, firewood blazing in the darkness.
意,神,韵,声,色,一个不少,其中“归不归”与“知不知”羽化为“ Yet neither ”和“ Yet not ”,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无疑是天赋,但也许亦不完全只是天赋。和 Nicky 相识五年来,我发现她的心始终是敞开的。
很多西方人携带着“东方主义”旅行,对茶叶,瓷器,刺绣什么的表示垂青,却不见得有多关心美物的创造者,更不要说舍得花时间学习当地语言, Nicky 却不一样,她走到哪都不会错过和当地人交流的机会,了解当地民情。有一年 Nicky 到西安旅行,花了十元钱从一个经销商的手里买了一幅苗绣。她把它细心装裱起来,挂在伦敦的工作室里。白底黑缎,花随玉指,鸟逐金针,然而这精美却让她难安:“这些手艺人起早贪黑,绣到眼瞎,估计他们从经销商的手里拿到的最多也只有两,三元钱吧……真是让人心碎啊!”
近年来英国民粹主义崛起,右派政府恨不得驱逐每一条游入英吉利海峡的鳕鱼, 2013 年, Weymouth 的一家监狱亦被改造为“非法移民拘留中心”。Nicky 到拘留中心看望正待遣返的移民,她看到的不是右派报纸挂在口边的“人口数据”,而是制度的不公与个体的不幸。随即她便加入了一家反对拘留中心的慈善机构,成为义工,从事行政与秘书工作。她每周乘坐往返六个小时的火车从 Weymouth 到伦敦大学 Brikbeck 学院讲中文翻译课,每月带小孙女两天,每年翻译至少一两本大部头中文小说,此外还要出席各种文化活动,翻译比赛,国际书展,新书发布会以及来自各国文化机构的邀请……然而无论多忙,她从未放弃过这份义务工作。
佛说“心施”,舍身受身,得明净心。 Nicky 不是佛教徒,也许并不向往“一切种智心”。但我相信她这颗敞开的心,是她熟谙多国语言的诀窍之一。想要“外语”这种生性冰冷的怪物,对自己友善起来,却像狭隘的民族主义者那样闭关自守,显然不可能成为 Nicky 那样的翻译大师。
感谢“单读·访谈”,让我和 Nicky 可以再次交心深谈。此前她对我说过很多有趣的话,都被时间的沙漏过滤了,无法还其原汁原味。这一次我要把她的话认真地记录下来。
这是 2017 年阳春里最明媚的一天, Nicky 在她位于伦敦南部的工作室里迎接我的到来。她穿着在慈善店淘到铃兰色的丝绒裙子,戴着铃兰和碧绿交汇的玻璃珠链,披着牛仔西装外套,脚趾慵懒地驯伏在一双奶白色的苏绣拖鞋之中。桌面上是她新沏的中国花茶,骄阳的金光烫着瓷杯的薄边,她的嘴唇偶尔合成一只贝壳,吹拂着蒸汽里的茶香。墙上遍布着她在中国的足迹,作家韩东的海报,一幅名为《雪岑萧寺》的山水画,友人赠送的书法,以及那幅让她心碎的苗绣……窗外是 1929 年修建的都铎公寓,白墙黑梁,敞篷泳池,和屋内素淡雅致的东方味道相比,俨然两个世界。

汉学家 Nicky Harman



单读:你的父母对你学中文颇有微词,为什么?
Nicky :我是在英格兰 Wiltshire 郡 Chippenham 镇附近的一个叫 Olive Mead 的农场长大的。我的父亲继承祖父的产业,成为富裕的农场主,身上具有某种典型的英国乡绅气质。父母都是保守的 Tory (托利)派,他们把我送进私立学校,期待我长大以后,嫁个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当时的私立学校叫“公立学校( Public School )”,挺讽刺的。我的同学们大多都来自伦敦,他们都是年轻的 Beatnik ( 50 年代到 60 年代初期受垮掉一代影响的小青年),比我这个乡下孩子复杂多了。相比之下,我就像一只“田鼠(乡下妹子)”,只会一头扑在学习上。还好,我的法语老师非常棒,所以考大学时,我考上了布里斯托大学法语和俄语系,但我的叔叔却在半途中把我拦了下来。他对我说:“你必须学中文,我们家族需要一个学中文的后辈!”他是《周日电讯报》的编辑,他认为中文是通往未来世界的大门,被他的两个孩子谢绝后,他就把目标转向了我。
中国对年少的我来说,是个让人着谜的存在,记得 13 岁时大病一场,哪也去不了,只好躺在床上,无意中看了一堆关于中国和丝绸之路的书,非常神秘。所以叔叔说让我学中文,我想想就同意了。通过关系,叔叔把我调进了利兹大学。和我们那 60 年代的青年学生相比,我真是乖多了,什么毒品都没有尝过,大麻也好, LSD 也好,统统与我无缘,大学期间一次酒吧都没有去过,每天埋头读书,因此成了我们那届中文成绩最好的学生。这和父母对我的期望形成了反差,父母希望我走寻常英国淑女的道路,将来好找个富裕人家。
单读:你在大学学习中文时,中国社会正在经历十年浩劫,很多人不是饿死就被是被斗死了,你如何看彼时的时局?
Nicky : 老实说,我们当时对中国真正发生的现实一无所知。我们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伟大的,毛是可爱的。除了鲁迅和矛盾的文学作品,我们几乎没有了解中国的任何途径,途径大都被封死了。我们有一位曾在中国待过一段时间的中文老师,不过他在 1964 年前就回英国了;另一位中文老师,她也许是中国某位外交官的后代,她在布拉格爱上她的捷克外交官丈夫,两人一起逃离捷克,在英国避难,她也不太清楚中国发生了什么。伦敦唐人街一家卖中华字典和典籍的书店,老板唐先生认识中国使馆的人,偶尔会偷出来一些“内部消息”。我们听说中国正在闹“大肚子病(血吸虫病)”,这是一种赤脚在田里劳作,被虫咬导致的血液感染。总的来说,我们以为中国人正在经历一段美好时光。不光我们这样想,很多欧洲青年都这样想。意大利人,法国人……尤其是法国人。 1960 年代,法国的“凤凰书店”就是一位毛主义者开的,结果中国造反派闯进书店纵火,把一位女士给烧伤了。我也曾一度是毛的粉丝。后来我还买了一张陕西户县(盛产农民画之地)出品的毛主义画像,不是因为我仍是他的粉丝,而是想保存这个造像人的记忆——这个人一定花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来制造这幅画像。
尽管我们对十年浩劫一无所知,但我的老师, Owen Lattimore 教授却是非常出色的。他讲蒙古草原上的牧民怎样为母马挤奶,讲得生动极了!他的演讲总是精心建构的,他总是抛出一段时间让我们沉思,他总是能在下课铃响 15 秒前,给出一个切题又有力的总结。 15 秒,连表都不用看。他总是反复纠正“ Tartars ”的拼写是错误的,正确的是“ Tatars (鞑靼人)”。
单读: 1975 年,你从利兹大学毕业后不久,学院要求毕业生旅行访学,你去了哪?
Nicky : 其实 1972 年我就毕业了。学院本来可以把我们送到台湾去的。但是行政部有点势利,他们不想送我们去台湾,因为去了台湾就等于背叛了大陆。所以他们宁愿等,等到大陆开放访问政策之后,再把我们送进大陆。我们等了三年,直到 1975 年,我才第一次踏上中国国土。
单读:到了中国之后,是不是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Nicky :  我们去哪都被中国方面指派的随行人员跟得紧紧的。我们去参观工厂,幼儿园和人民公社,每个人都排着队笑脸相迎。我特意排在末尾,一心指望能和谁说上一两句中文,你好吗什么的,然而我们却根本没有和他们单独说话的机会,能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已实属不易。两周的北京-长沙-广州“友谊交流”结束之后,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1989 年 10 月,我独自一人,第二次踏上去中国的旅途,住在我北京朋友东直门外的家里,才第一次对文革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我的中国朋友为 BBC 工作,她的家人有遗传性糖尿病,文革期间被打成“臭老九,黑五类”,没有人愿意为她的家人治病,差点病死了。那次旅行对我来说相当漫长,我的女儿才三岁,我把她留在了英国;加上北京城里似乎弥漫着某种异质,空气几乎是凝固(原话为“紧张”)的。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乱逛,看馒头在早餐摊档上滋滋地冒着白气,找机会和每个人说话。当时的北京还是“老北京”,老百姓是淳朴友善的,他们试图从震惊中平缓下来,见到外国人,都蛮开心的。除了派出所找我的朋友麻烦以外——因为我的朋友没有向派出所报告我的来访。
单读:你距今最后一次去中国是什么时候?你对今日中国的印象是怎样的?
Nicky : 我几乎每年都去一次中国。最近的一次是去年秋天,我到长春去参加第四次汉学家会。
今天的中国和过去相比很不一样,奢侈品牌店长得和巴黎,伦敦的几乎没什么两样。当然我总能找到一个去处。记得 2016 年八月,我到武汉黄石市去看韩东持导的电影《在码头》的拍摄现场,我和剧组人员住在同一间旅馆里,相处得非常开心。但旅馆的保安却对我保持着一股明显的警惕。在一次独自外出散步回来后,他甚至严厉地对我质问起来。查询我的行踪——无疑是他肩负的责任,于是我配合地答道:“我到路口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可以吗?”
记得多年前学者曹锦清在我翻译完《黄河边的中国》之后,带我和我先生去黄河周边的小城镇玩。他说他不太好带我们去那些他作“中原乡村社会田野调查”时去过的地方,因为那会遭来让人尴尬的质疑。谁叫我们一看就是欧洲人呢?他说如果我们是日本人,他就可以将我们乔装成讲粤语的香港人。你可以从这个故事里估算它的出品年份,今天的香港社会学家应该都能说一口普通话了吧!
总地来说,每年一度的中国行,对我来说,渐渐变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一方面是地理距离对体能的消耗,另一方面是随着年纪增大,我开始更倾向于美景和自然。但在中国找“纯自然”的风景点,似乎变得不太容易起来——当然美景是有的,只是你必须知道怎么到达那里。我认识的很多外国人都离开了中国,他们基本上都是作家和翻译,尤其是有孩子的,他们没有办法忍受环境污染,高物价和中国的学校。中国的学校并不鼓励学生激发创造性,太多“拷贝”和“规章”。
汉学家 Nicky Harman

单读:你为什么选择中国当代文学?
Nicky : 当时我们中文系正在着力培养有实际操作性的,有雇佣价值的学生,理想的学生需要对现代中国建立起全面的了解。于是我们从零开始,聚焦现代汉语,进入了四年浸泡式苦读;另一个原因是,那是文革时代,文言文并不时髦——虽然我们老师的文言文似乎更胜一筹。我的一位导师是 WJF Jenner ,他是《西游记》全版的杰出译者。
单读:你第一次阅读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是哪一部?是什么因素诱发你晋身为文学翻译家,而不是学院期望的“实用青年”?
Nicky : 偶然的一个机会,我认识了赵毅衡,他当时在 SOAS 伦敦亚非学院教书。他拿了一本虹影的小说《 K 》,请我翻译,那会虹影是他的太太。从此,我就渐渐地爱上了中国当代文学。我爱上了中国作家的多样性,多元的声音,风格和叙事。我爱上了为某个中文词语寻找英文配对的过程,简直就像一场脑力田径。我亦感觉自己在给英语读者们一个不同视角看世界的机会。
单读:以你对中国的了解,若作品中含有华而不实的成分(比如带着某种宣传色彩),你一定能嗅出来吧?
Nicky : 我太幸运了,从来不用不翻译那些“宏大的作品”。说到嗅觉,偶尔我也能嗅到作品的一丝疵误,通常我都会写信请教作者,寻求最佳的翻译方案。不过,我也有大头虾的时候,在翻译《黄河边的中国》时,当作者写到“穷苦的农民忙活一年,将一头生猪养到 15 公斤肥时,便送到市场上去兜售。” 15 公斤是一只手提行李箱的重量,应该是 150 公斤才是。作者看不出来,编辑也看不来,我也看不出来——一群“知识分子”!还好我先生看出来了,他是数学老师。不然到了农民手里,肯定会被一眼识破的。农民的生计全拴在猪的重量上了。
单读:你早年自费翻译韩东的作品,经历十分曲折,可以分享一下么?
Nicky : 西方的出版社一般有了自己的选择,然后才找我翻译。反道而行,如果是我率先找到一本书,向他们推荐,通常来说他们都不太想出。比如韩东的《扎根》,翻好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压根不知道找谁出版,我当时也不认识多少出版社。最后我对自己说,如果英国没有人出版,那么我应该试试美国。美国有两家大学出版社,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和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没回我的电邮(这种情况很常见,相信我),所以在联系夏威夷出版社时,我就干脆不发电邮了,直接打电话。正巧一个编辑接了电话。我举着话筒说:“嗨!这是来自伦敦的 Nicky Harman ,我有一本好书,我相信你会出版。”她说:“好吧!你说说看,是什么书?”结果这本书终于出版了。但是我和韩东至今没有拿一分钱。我把我的版税全都给了韩东,翻译费就不要了,两个人的版税加起来竟然只有 75 英镑——好荒谬!所以干脆不要了。当时西方大学出版社就是这样,他们以为这是你的学术项目,而你是有工资拿的,不缺钱。从此以后,我对我的学生说,千万别模仿我。
今天,我们如果想向出版社推荐作品,不用再翻完全书了,只要翻译其中一章就好。西方的出版界对中国文学界所知甚浅,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取舍也绝大部分取决于出版社的营销攻略,市场在其中起着决定作用。出版社只卖可能会好卖的书,凭着文学经纪人递上来的一章翻译小样,决定某书是否能畅销,并非易事,所以一本书的出版过程极其缓慢,尽管近十年来情况有所好转。有一点值得强调的是,西方的出版社并不在意某部作品是否在中国获得过大奖,或者作者是否属于超级畅销作家。他们更喜欢自己(以他们对西方读者的了解度)做判断。
单读:你的翻译过程是怎样的?有没有遇到那些特别奇葩的网络用语?
Nicky : 我会打一个初稿。然后修改,出二稿。有时候三稿到四稿,最后再来个整体抛光打磨。在这其中的某个阶段,我会遇上一些问题,我会做一翻查询,完全无果之后,便会向作者求助。作者们都会竭尽所能向我提供帮助和解析,这是我最享受的一部分。作品出版之后,我会参与宣传,出席新书发布会,或者写博客和书评。真幸运,我从未遇到特别奇葩的网络用语,交到我手上的作品,都是用词考究,精心书写的。
单读:我们对新生代作家的兴趣更大于那些名声显赫,似乎可以盖棺定论的前辈作家,在你涉及的新生代作家中,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翻译时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Nicky : 我翻译过的新生代作家的作品……比如来自颜歌和孙一圣的,它们都是欧宁推荐的。对能够翻译类似的原创作品,我自然非常欣喜,尽管他们的风格差异极大。颜歌是语带讥锋的小镇生活的观察者,长着刺的简奥斯汀。孙一圣是超现实短篇小说家,追求高度视觉化,悬念化。翻译他们的作品,其挑战度和翻译前辈作家的作品是一样的。作家写得越好,翻译的难度就越大,对英文版本的优秀程度要求就越高。

纸托邦logo

单读:从未得过茅盾、鲁迅或人民文学奖之类的无名小卒,怎样才能把作品送到你的翻译桌上?
Nicky : 自我推荐?嗯,最好还是通过纸托邦( Paper Republic )或者路灯( Pathlight )那样的媒介比较好。因为这些平台拥有更多人力去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别忘了我们都得在非牟利工作和薪金工作之间找平衡点。我会建议这些作者在投稿之前,做好家庭作业,研究一下他们的作品整体上是否能在英语里找到契合点。另外,别忘了附上一份有用的小说创作背景资料。
单读:向读者介绍一下《纸托邦》好么?
Nicky:纸托邦短读( Read Paper Republic ) 或, Paper Republic (纸托邦)是一个以中译英文学译者为依托的双语文学和文化交流平台。自 2015 年 6 月 18 日起,纸托邦便发起了“纸托邦短读”( Read Paper Republic )的项目,每周免费发表一则中文短篇、散文或诗歌的译作。截止至 2016 年 7 月,我们总共发表了 53 部作品(其中 4 首诗歌, 5 篇散文和报告文学,其余的是短篇小说),其中 24 篇是首发作品。这 24 篇新作,大部分是翻译家自己提供的,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我们邀请的作家的供稿。我们翻译的华语作家主要是当代作家,即仍在世的,有一些相当年轻,也有像鲁迅、老舍、沈从文等这样的中国文学大师。目前为止,我们选择的作家主要是大陆作家,另有三位香港作家,三位台湾作家;总计 20 位女性作家、 27 位男性作家,其中有贾平凹、阿乙、邱华栋、曹文轩等等。
为了宣传《纸托邦》,我们办了不少讨论会。比方说,在我们跟英国利兹大学中文系合办的一次活动中,我们邀请了香港作家谢晓虹,《人民文学》在海外推出的英文版《路灯》 ( Pathlight )的编辑部主任戴夫·海森( Dave Haysom )等,和我一起,就“ STORY OF A STORY (一个故事的故事)”为题进行讨论:从一个中文短篇小说,如何变成另一种语言的短篇小说谈起,具体到其中经过了哪些步骤,哪几种变换等等。座谈会用视频记录下来,在网站上传播,从而吸引了更多听众。又比如,我们在伦敦、利兹、北京三个城市,办了一个晚上的“读书俱乐部”。读者提前看了四个短篇小说,然后就每部作品参与讨论;每个小组都请了翻译家作主持人,三个城市分别都得到了读者的广泛反馈。
《纸托邦》也跟其他文学杂志进行在线合作。 2015 年到 2016 年,我们选择了跟“渐近线( Asymptote )”文学杂志,《洛杉矶时报书评》等文学杂志同时出版短篇小说。我们还跟利兹大学中文系合办了两次翻译比赛,获奖作品在《纸托邦短读》网页上出版。如果某个短篇作品具有一定的时效性,它的主题跟新闻热点或者某文化节日相关,那么,读者会多感兴趣一些,关键是找到合适的相连。比方说,去年春节是猴年。我们选择了《西游记》十五章来发表,同时请了《西游记》的译者,我的导师 WJF Jenner 写文章,讲述翻译过程中的挑战,他的文章在《洛杉矶时报书评》同时发表了,小说和文章便得到了一个相互的链接。又比如,中国政府正式批准全面放开二胎政策后,我们选择了一篇报告文学,鲁敏写的 《 1980 年的第二胎》(“纸托邦短读第 21 篇”)。让人鼓舞的是,这个报告文学给了西方读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纸托邦”的四位编辑都是志愿工作者,我们的劳动是义务劳动。翻译家和作家在提供他们的作品时,也是免费的。虽然文学是一项 Labour of Love 的事业,但没有运作资金,我们的步履有多艰难,是不难想象的。
单读:你觉得你和年轻一些的翻译家有什么不同?
Nicky : 很多青年翻译,在中国居住了很长时间,他们的中文都非常好。我认识的一位来自墨西哥的女翻译,她的口语好极了!像 Eric Abrahamsen ,他的中文也非常流利。我不会将自己划到“辈分”里面,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点特殊。很多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退休了,但我觉得自己刚刚开始,我的翻译事业才进行了 20 年,我还有 20 年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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