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哑巴”新娘

麦子

“哑巴”新娘
文 王秀玲
1.
学校不大，安静地窝在村庄西头。穿过嵌在南边院墙上的一道小门，越过一条颠簸的土路，缘坡下去就是八仙湾。

八仙湾水清可鉴，天天铺展着一湾碧空白云。傍晚时分，女人们从田间荷锄归来，常常会提上一大桶衣服，有说有笑地聚在岸边淘洗。夏日炎炎，男孩子们个个脱得溜光，滑进水里欢快嬉戏，惹得家里大人相隔老远就揪着孩子的小名一跌声斥喝：狗蛋，石头，不要命了哈，快上来快上来。孩子们吐吐舌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很快地游到远处去了。

那时，小学都开设毛笔书法课，一周一节。下课铃声一响，我们纷纷冲出教室，涌向八仙湾，泡洗干净各自的毛笔，再一溜儿小跑赶回教室。

学校北边，密集着一户户人家。有的人家图省事，就借学校的墙做了自家院墙。学校西墙边有一棵枣树，不知几时栽的，也或许是它自个儿冒出来的，枣树枝条旁逸斜出，很容易攀缘。我们常常顺势攀上墙头或翻出墙外，好奇地扫向张家李家的院落，像月光一样肆无忌惮又浑然不觉。

然后，把探寻来的消息像草木种子一样四处散播。不论是张家窗户飘逸而出的撩人的香气，还是李家夜晚轻微而恒久的院落的震颤，好的坏的，鸡零狗碎的，都像花香一样无法阻挡，掩盖不住。

2.
五月风暖，呼呼作响的暖风送来忽浓忽淡的麦香。同时，在大街小巷游来荡去的还有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有贵要结婚了。

有贵三十有五，五短身材，头小脸方，一脸雀斑像是哪个淘气小子撒了一把芝麻在上面。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读过一本书，但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娶妻。

有贵结婚那天，仿佛是全村人的节日，我们小孩子也个个雀跃不已，像是自己得了什么喜事。课间休息时，我们一个接一个轻松跃到墙外，映入眼帘的大红喜字火焰一样迸射出炫目的光芒，大家径直涌入堂屋讨喜糖吃。我悄悄折向一旁，走近小木格子的窗户朝里面看。

一身红装的新娘盘腿坐在土炕中央，果然美若天仙。新娘美凤是北边村子里的，据传，是那个村里最美的女子，而且识文断字。她个高，长胳膊长腿，乌亮的头发瀑布一样流淌下来，覆住半个身子，肤色像成熟的小麦泛着饱满健康的光泽。

她一个人坐着，安静的样子让人想起夜深人静的校园，屋子另一边的热闹与喧哗仿佛与她无关，她在世界之外。也许是我太不小心，阻挡了一些从格窗而入的阳光；也许是同学们吵嚷着涌出屋外喊我离开惊扰了她，就在我打算转身走开时，她微微朝向我偏了偏身子。我瞬间呆住了：她的眼睛真美！那种美，我之前从未曾见过，看似空无一物，又好像蓄满万物，看似风平浪静，又好像波涛暗涌，没有新婚燕尔的欢喜，也不见一丝初为人妻的娇羞，干干净净，就好像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我转身跑开了，心中忐忑不已，如果再多待一会儿，会不会掉进那两汪深潭出不来了。

3.
暑假过后，我升入乡中学，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她。听说，她生活得不愉快，她看不上她的男人。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又要嫁，坊间流传着几个版本，有人说她虽然长得好看，但脑子有点儿毛病，也有人说她是抱养的，养父母为了彩礼“卖”了她。

接着，又有新的传言悄然滋生，说她出嫁前，虽然脑子是有点儿问题，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不过不太爱说话，少跟人交流，现在呢，一村庄人竟然没有一个听她说过一言半语的，而且脑子的毛病看上去也越来越严重了。

春节过后再见到她，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肚子微微凸起，有个小宝宝住进了里面。到了遍地小麦开花的时候，她隆起的肚子又缩回去了，那天，她像往常一样蹲在八仙湾边洗了半下午衣服，满满两大盆，站起来时一阵眩晕，强撑着挪步回家，土坡上到一半时一阵更猛烈的眩晕铺天盖地而来，她一个趔趄滚下坡去……

再后来，人们便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在湾边，长久地绕水而行，或者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水中央，梦游一样的。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在几十里外的火车站看见她。她一次又一次走出村子，越走越远，每次都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一开始，有贵还会及时寻她回来，一而再的，不免就失去了耐心。更何况她没有兄弟姐妹，养父母也不上心过问她的下落，大家任由她在外面流浪，内心里权当没有她这个人了。

4.
我毕业就业，结婚生子，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关于她的消息，停留在了二十年前，这二十年里，她音信全无，就像一滴眼泪滑落水中，消失了，不见了。那个在车站最后见过她的人说，看见她时，她身边有个年老的异乡人，于是推测十有八九是被那个老单身汉领回了老家。

那天，我走出村子，铺了沙砾的乡村公路直直地向东延伸而去。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灰白的头发看上去又干又硬，乱蓬蓬堆在脑袋上，高个儿，背微驼。她走路一直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目不他顾。

擦肩而过时，她下意识地仰了仰头，又迅速低下去，眼睛直直盯着路面，像个假装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是她。

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也早已忘记我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能够如此清晰地记起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就是凭借这个，我在一瞬间认出了她。只是，她的眼睛更空了，空无一物的空，忘却了所有的空。她是寻迹而来，还是途径此地？

我回转过身，看向她的背影。在她前面走着一个异乡人，花甲的年纪，与她始终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他们朝向村庄移动，一前一后，步履迟缓。在我眼里，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梦一样迷离。

此时正是五月时节，风暖日丽，左右两边的田野里，一路铺伸向远方的麦子卯着劲儿，你追我赶地奋力灌浆，而声势浩大的猎猎麦香正一步步走来，风雨兼程。
（2144字）

淄水金山黄丰年

张老师助力新人精神可佳，学生老师齐努力，教学相长互助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