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合欢

云止于水

生而合欢
博山 云止于水

六月暮的校园，一株枝繁叶茂的合欢树吸引了我的视线，梓树黄白的花儿已随风远逝，空气中只缥缈着几缕枯去的余香。

那株合欢树竟在园子的中央，满是绿意的园子，硬朗中多了无限柔美，舒朗而不失茂密的树叶，点点粉粉的花朵，细碎却盈满了所有视线。

路过走廊时，就仰起头痴痴望向东方的花树，神魂颠倒地不去楼上，竟穿过东门，一路去那棵花下了。初生的阳光，泼洒在高处的叶子和花上，闪烁着明灭不定的金色。

树很高大，散逸开来的树阴有几平方米，站在树下，绯色的光晕晃动着，令人浑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很早就认识合欢树。高三，教室外有一大排合欢树，一到仲夏，葱绿的树叶间就端然立着一位位衣袂飘飘的仙子，淡白的裙裾，绯色的头饰，在风里瑟瑟生香，给暑热添了几分清凉和飘逸。那花又似古典的羽扇，带着淡香，在仕女的腕上浮动风情万种。那时，操场上有一圈的白杨树，有穿白T恤的少年，那双澄澈的眼睛，总像夏日的合欢花，让人无端感觉清凉。七月，高考前，在一个微雨的黄昏，那白衣少年再次坐在桌旁，低语中细碎的话语，而今再也记不起说过什么。然后一别经年，再也不曾见过。每次看到合欢树花开，无端就溯游回了青涩的年华，白衣少年望过来的一双清水眼眸。

小乖幼小时，住在离聊斋城不远的村庄，常常带他穿过一段土路，去游乐场玩滑梯。游乐场和聊斋城仅一墙之隔，需要穿过一段曲折的水泥路，那段路上两旁都是合欢树，每一次都在粉粉的淡香里走过，鬼狐花怪的故事也浮上了一层幽微的暖意。城里很多谈情说爱的人，坐23路车，穿过青石板路，来到这里，坐在梧桐树下的摇椅上，坐在荒草满眼的秋千上，荡啊荡，似乎一荡就可以穿越到婴宁的故事里，隔墙就是一阵清脆的笑声，偶尔还会听到那幽婉的歌声：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

后来，游乐场的器械多数被人拆了，盗了，卖了，成了一座荒城，那些无处可去的鬼狐也该有了存身之地。一想起那段时光，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一树树合欢，在聊斋城外，寂寞而热烈地开着花，绮丽的温柔的梦境，朝开暮合，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神秘。那时，希望拥有一个院子，栽下一棵合欢树，整个夏日，院子里都有一种旖旎的花香，晒下细细碎碎的光晕。我就再合欢树下喝茶，看书，看阴晴变幻的天空和尘世。
这样的愿望依旧成空。而有些人不经意就有一个大院子，就在去黉山的路上，二层小楼，院中，一棵一人多环抱的合欢树，把房子和院子温柔地覆盖在烈日之下，一朵朵扇面一样灵动的花朵，闪动着清风，沐浴着月色，令过往的行人艳羡。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居所，深夜推开窗，那一树绯色还在，浮起在流水般的月色里，人世的晴暖不过如此。

那一年，无故卷入一场官司。法院传票一直寄到上班的地方，老大严厉地批了我。起因是因一位朋友，七拐八折地为一位不熟识的姐姐做担保，在我眼中，满眼都是好人，却不知看似温厚的姐姐，拖欠贷款，致使我的薪水也冻结起来。那是一个夏日清晨，我再次去淄博商厦附近寻她，说是最近马上解决。怅然走在马路上，满怀的忧戚。忽然，一种幽幽的花香，经由鼻息，入肺腑之间，瞬息，不绝如缕的淡香绵绵而来，淹没了那些惆怅。我怔在原地，周围的车水马龙静止了。路两边都是合欢树，清晨，已在柏油路上洒下了细细碎碎的绿荫，每一棵树上都有浮动着万千霞彩，俗语云，萱草忘忧，合欢蠲忿，心底的怨悲愤随在淡淡香气中稀薄起来。幸好，只是她还在，没有逃离，今生颠倒遇见，许是前世有未偿的宿债，何须为此而挂怀？

我站在那里，任凭喜悦如花香弥散了身心。我于尘世无所怨。那花树下的卓然少年也只是生之路上的一个幻影。当初，自卑于清贫和自身，那人是彩虹一般需要仰望的存在，在豆蔻年华，给我一个绮丽的梦境，已是难能可贵，毕竟，他曾经穿越风雨和午后的阳光为我寻找过丢失的单车，也在黄昏的合欢树下，许下隐居山中，画一生远山，或者会不远千里来看我。

原来。前世的债，还是今生的官司，早已是浮生记忆。此刻，是清晨的校园。各种好听的鸟鸣，从林中四散而来。
我转到楼上，看到一个小男孩从走廊上出来，慢慢走向合欢树所在的地方。我静静地观看，多希望他走到树下，嗅到了花香，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花树，惊呆在那里。我甚至屏住了呼吸，远处，那个矮矮的小男孩走到了树下，依旧低着头，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抬头，我有些失望。美国诗人惠特曼有一首诗《有一个孩子向前走去》。诗里说：
“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
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
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可是，我眼中的小男孩没有嗅到花香，淡粉的美丽花朵 就开在他的头顶之上，可是他没有抬头仰望、凝视、感动，那花对于他来说就是虚空的。生而何欢？不过是在春眠一觉，想象花落多少，不过是深夜立在窗前，蓦然看到明月光，于是思念故乡，不过是登上幽州台看到天地悠悠，怆然泪下，不过是沉思往事立残阳，赌书消得泼茶香，不过是凌晨三点半醒来看到海棠花未眠。

生而何欢？生而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