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小城故事（一）

空谷幽兰

    电视里正播放着老有所依的连续剧。年近八旬的老方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段吸了小半截的香烟，眼睛似看非看地瞅着电视画面。窗外，午后，煦暖的阳光一缕缕透过一格格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有些蓬乱的白发和右侧的肩膀上，让他 的心里生出些暖意。离休已多年了，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活力在一点点离他而去，衰老这曾经让他觉着可怕的字眼就这样无情地降临，心里惶恐着，很无力地感觉。日子一天天相似而又平淡地过着，没有惊喜，也没有悲伤。对于未来，他已不再去想。人老念旧，这话不假，他的思绪总是会不自觉地飘远，回到年轻时那些意气风发的时光。
   他的回忆总喜欢停留在年轻时在苏联的那段日子。一次次回味着，品尝着那段时光的幸福味道。那是他一生中艰辛而又美好的一段难忘的异国生活。上世纪50年代初，他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从山区偏僻的小村庄里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里的一个局里工作，在那个年代，也是了不起的知识分子了。57年，响应国家的号召，和许多机关的同龄人一起被选拔派往苏联的西伯利亚，支援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他想起来自己一口流利的俄语就是那时学会的，他的一双儿女也在西伯利亚的丛林小屋中出生。想当初自己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几大箱行李，和同行者一起，乘着火车，怀着无限的憧憬奔赴寒冷广袤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和当地的工人伐木运输和修铁路。现在想想，那时的日子有多苦，吃的是粗劣的俄式硬面包和红菜汤，周末偶尔能吃上顿土豆炖牛肉，就算是无上的美味了。生活在这片人烟稀少的原始森林边上，还要时常提防黑熊野猪等猛兽的侵扰。生活环境艰苦险恶，但他的心里却是甜蜜的，因为那时他拥有着美好的爱情，他年轻秀美的妻子带给他很多的温存和幸福，他们亲手搭建的桦树皮的小屋里，时时传出阵阵的欢笑声，他爱说笑唱歌，尤其是新学的苏联的歌曲：《喀秋莎》、《莫欺科郊外的晚上》，哼唱着这些歌，他心里就会生发出许多美好的情感。他们跟当地的人很快打成一片，节日里有时会举行篝火晚会，边歌边舞，那些性情爽朗的俄罗斯少女的身影似乎还在他心头晃动。他还记着中苏友谊破裂的时候，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很多人拖儿带女，跋山涉水，带着全部的家当毅然返回家乡，也有同行的工友选择与当地的姑娘结婚，永久地留在了西伯利亚的小镇上，从此一别就是几十年不曾相见。
   忽然，里面卧室里传来妻子轻声的呻吟声，这是又该帮她翻身了，他的思绪暂时收回来，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慢慢地起身来到卧室,里面的床上躺着他重病在身的妻子，看起来容颜苍老瘦削，满脸深深的皱纹里，写满了愁苦。眼睛漠然地望着他，却没有说话。这些年，他们之间能交流的话越来越少了，甚至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少来夫妻老来伴，难道人生到了暮年婚姻也就衰老无味了吗？他心里有些难言的悲哀，当年那个秀气聪慧的女孩子哪里去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又去了哪里？不经意间，几十年的光阴，他们的美好时光都随着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慢慢远逝了。
    安顿好妻子，他慢慢挪到客厅，电视里依然在播着这部反映老年人养老问题的电视剧。对于自己的儿女，他没有太多的抱怨。比起那些孤苦无依的老人，他很知足了。唯一盼望的是重病的妻子能少些病痛，尽可能好起来，不会给儿女们增加太多的负担。儿大三分客，现在，他和孩子们说话都有几分客气，人老了，在儿女们面前却一天天像孩子，有时还要听他们的数落和嘱咐。人过七十古来稀，他明显地，感到一天天力不从心，总是忘东忘西。简单的饭菜不是炒糊了，就是加重盐。三番几次他对于自己失去了信心。索性有时到孩子家里蹭饭吃或者干脆上街买饭吃吧。早上豆浆油条煎包，中午盒饭烧饼，他似乎又开始重温在机关上班住单身宿舍的日子。
   对于妻子，他不敢有怨恨之心，他心里明白，中年时有些荒唐的举止曾深深刺痛过妻子的自尊心。有段时期，被生活磨砺得脾气有些急爆的妻子言语总是有些尖刻，话不投机半句多，渐渐地彼此都看着有些不顺眼。性情压抑的他，内心不时有种空虚和躁动感，不知为什么，对于年轻有魅力的单身女人，他总是有种莫名的冲动，喜欢接近她们，开开玩笑，有时还想着拉拉她们的小手，他的心里知道这样不好，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事后有时后悔的要打自己的嘴巴。当风言风语传入妻子的耳朵时，心性刚强的妻子从此开始了和他的冷战。言语不再有昔日的温暖。他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搬入新家也就在他五十五岁之后，他们就分房而居，没有了夫妻之实。在妻子面前，他曾深深地忏悔过自己的言行，可是妻子并没有彻底地原谅他。但在外人和儿女眼里，他们不会吵架怄气，维持着表面的夫妻情分。可他心里明白，他想要的夫妻间的那种亲密无间和关心呵护却是再不会拥有了。这样的生活让他觉着时时有种沉重和虚无感。他清楚，人生有些错误可以犯，有些错误却是致命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抬头看看窗外，落日的余晖洒进院子里，这一天就要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想起一会小女儿该来了，心里有些莫名的盼望。年岁大了，不能再骑着电动车带着牛仔帽潇洒地外出游玩，同龄的几个经常聊天打牌的老友转眼只剩他一人了，想到这里，心里一丝惆怅涌上心头。对于死亡，他心里已经是麻木的感觉，这些年，亲朋好友，他送走了多少，留下过多少伤心的泪水，已经记不清了。生老病死对于一向乐观的他来说，不是一个惧怕的问题，只是他还是想亲眼打发走老伴，心里的愧疚弥补一些，他才能安心地离开。这是他私下的想法，不知道老天爷是否能满足他最后的这个心愿。
   老方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记着一部名著中说过的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现实中，更多时候，幸福的家庭也是相对而言的。而老方的家庭在外人看来还算是美满幸福，老有所养，没有后顾之忧。只是在老方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一生是怎么回事，他曾收获了怎样的幸福，品尝过怎样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