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园忆旧之新城故事二（摘）

桓台作协

（摘自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一）
    11、（四二）：长山大司寇李公五弦，名化熙，性豪侈，喜声伎。晚年学道，开阁尽放诸妓。王西樵先生以诗规之云：“谁为公画此策者，狂奴恨不鞭其背。”渔洋亦柬以诗，有云：“锦带明珠泪暗垂，烟波回雪出门时。”锦带、明珠，妓中之最丽者也。公尝与一道士相善。一日，道士踵门募银，辞以无。道士笑曰：“某日，命婢置银若干于柜。柜高，婢跪杌上收放，公自后戏捉其足，何云无也？”遂如数予之。观此，似情缘未断。殁后，家人于出殃日以灰布室，视公像骑凤，衣带飘举，若随风而翔。吾邑袁松篱为作记。其习静修养，非无所得矣。村外种桃、柳、梅、杏数百株，春日花放，望之如锦。太夫人年百岁建坊，公已前卒，不及见。
    12、（四六）：渔洋山人以《秋柳》得名。少时疑其不甚规规于题，说者谓感南京旧宫人作。余细绎其诗，“残照西风白下门”，作诗在历下，而以金陵地起，若非意别有在，殊不合体。《黄骢曲》，唐太宗定中原，战马毙而作，与“秋柳”无涉，而曰“愁生”句中含蓄可以意会。至明指江南，词更显然。“中妇镜”“女儿箱”皆非柳曲，即去衬笔，亦未轻灵。盖特藉此点染宫女。乐府原词云：“江干黄竹子，堪作女儿箱。一船使两浆，得娘还故乡。”用其意也。三首“扶荔宫中”、“灵和殿里”，不用荒祠、占戍等字，意亦可见。问“梁园”之“枚叔”，连及旧日词臣。四首“金闺曾与致缠绵”已明说破。不然，“新愁帝子”“旧事公孙”，渺小题而用此等典故，不嫌浮阔乎？吴梅村《临淮故伎》诸作，以胜国旧臣，不免回首沧桑，兴感禾黍；若渔洋本朝新进，咏明宫人而唏嘘悲凉，则无谓矣。故借物流连，而旨超自见。赵秋谷谓渔洋不解比兴，持论太刻。秋谷之《弃妇词》，亦罢官后作。诗之为道，直写则无味，作者未有不知此意。
    13、（四七）古来名士，必有先达为之奖借吹嘘，士亦趋如流水。渔洋以诗谒某公，一见称赏，作五古相赠云：“莫以独角麟，俪彼万牛毛。”若预知其后之主骚坛者。尝见其诗题巨幅，字大径寸，骨劲体肃，端楷工整，其郑重可知。自是声名籍甚，是渔洋第一知己也。乃渔洋手批其诗一卷，不甚推重，单圈寥寥，谓残年秃笔颓唐，非忘本也。渔洋尝谓：“王孟津晚年人品日卑，字亦日下。”当某公盛时，领袖清流，排斥一切，海内仰之若山斗，渠亦气雄词盛；其后名节涂地，志气不扬，晚景落寞，诗之衰颓，自有不知其然者。若百折不挫之士，感激悲壮，较平时更觉出色。人必先立品而后可言诗，信哉！渔洋虽性情和蔼，当太傅明珠隆赫，有人持金笺求先生诗寿之，拒而不许，风骨固自卓然。
    14、（四九）：赵秋谷先生以演《长生殿》罢官，剧本虽洪昉思撰，而秋谷改正定处特妙。劾之者为礼科给事中黄某，即著《福惠全书》者，前官山东郯城令有声。相传黄入都以土物及诗集馈秋谷，秋谷回帖云：“土物拜登，大集敬璧。”因是衔之次骨，盖修报也。里居时，尝见其秦疏，牵引多人，且有书办溷杂。末云：“臣在礼言礼，与诸人素无嫌怨。”其中多有名士。都人有口号云“国服虽除未免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三分错，莫把弹章怨老黄。”“秋谷才华回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剧《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失志家居，林泉自乐。目见渔洋殁后子孙凌替，书籍散失，赫赫富贵，黄粱一梦，转瞬间耳。遨游江山，诗集愈富，未必非造物所以玉成之也。迨其后《六家诗选》出，先生与渔洋、荔裳居其三；《四家诗》与渔洋居其二，亦可以无憾矣。秋谷游吴门，与吴修龄交莫逆。一日酒酣，语修龄曰：迩日论诗，惟位尊而年高者称巨手耳。“是时，宋牧仲方巡吴，闻之，遂述于渔洋，两人自此有隙。修龄《围炉诗话》，余家有钞本，议论有新奇处，而偏持意见处亦时有。秋谷锐意求之，特以其有讥节渔洋语，欲援为左袒之助耳。
    15、（五八）：西樵先生与弟阮亭共读，自相师友。有句云：”一从时世矜高唱，谁识襄阳孟浩然？“二王盖从王、孟入手，后乃排奡变化，而终以萧淡简远为宗。于焦山各赋古鼎诗，笔力豪纵，极其铺张。后有议者视其鼎，篆文不古，非三代法物。凡经名流品题，即声价十倍，及鉴古之士摩挲穷究，不为所瞒，天下事往往如是。所著《朱鸟遗史》未见。其《然脂集》数十卷，钞本存王愚泉允灌处。愚泉殁，家落，未知后来如何。
    16、（五九）：西樵、阮亭共批杜诗，西樵评语系阮亭抄入。阮亭痛抹处，足为学诗者指南，往往圈一二字，如钟、谭之选诗则不可解。涿州卢公坤得五家所批杜诗合刻之，以红蓝紫淡赤别之。数之实不足五，并未注明五家为何人，亦未指明何色系何人；惟西樵、阮亭照其原本注明，余俱缺然。序文含糊，不述原委，未免疏漏；然会萃诸评，并列其批抹圈点，大同小异，最足开悟心思。阮亭间有删节，较更圆健。其尖圈处，大抵似有可商者以示区别。所圈一二字，卢本尽删去不刻，良有卓见。
    17、（六二）：不以诗名，乃无名士习气。农人王清臣，且耕且吟，能作诗，以煤书于历本。其诗有陶、柳风味，渔洋载之《感旧集》。诸城李渔村偶至安邱，宿山寺，夜半闻书声琅琅。启户视，一人危坐庙楹，爇香照读。视其书，董子《天人策》也。询知为石工，大奇之。载与俱归，教以诗，自是不复凿石，惟事雕刻。自号铁笔山人，改名天民，士大夫争相延致。尝于济南试院旁临流濯足，歌左太冲《千刃万里》句。学使私出，偶立其旁，夷然无睹也。好游名胜山水，琳宫、梵宇，所至涂壁。稿贮行箧久，点画漫灭不可辨。或易一字，辄欣然谢曰：“是整形师也。”与王清臣可并传。胼胝短褐中，何尝无高士哉！
    18、（六七）：新城何端简公世璂，字澹庵，地有铁山，因以自号。历任贵州巡抚、直隶总督。幼时经史过目不忘，有神童之称。学诗于渔洋，著有《然灯诗话》。制艺亦原本先正，超出流俗。李文贞公光地授以经学，一时清节著闻。殁后，贫至无以为葬。卢雅寸称其“清不近名，宽而有制。”袁简斋以为“廉如秋水，惠若春风”。今其家祠，悬以为联。秋试之年，公令子侄至宜兴储氏、桐城方氏、金坛王氏，每家各住一月，听其议论，开拓心胸。可以想见公好学求益之诚。公云余家数十里，故知其详。
    19、(六九）：徐东痴夜，新城诸生。初名元善，慕叔夜之为人，故取名焉。尝游钱塘、过孤山，访林和靖故居；渡浙江、上桐庐，登严子陵钓台，酎谢皋羽墓。其诗不啻千首，渔洋每求刻之，不肯出。渡浔阳，旧稿沈于水。为选刻，仅二百篇。人极高雅，而痴类虎头，亦有风趣。尝托官西京者访霍小玉旧居零落否。家银台公为作绝句数首，以当嬉笑。渔洋诗云：“珠帘甲帐皆黄土，何必陈仓卖酒楼。”宫阙禾黍，今并瓦砾已无，尚欲问小玉旧居耶？可谓痴绝。
    20、（八十）：傅侍御彤臣扆，号丽农，新城人，长身伟貌，须髯如戟。裕经济才，按江西，仓卒定变，人服其能。平生著书雕版尽亡。渔洋称其博闻强记，冠绝一时。事继母最孝，母性严，侍御虽居官，时遭挞楚，顺颜承受，务博欢心乃已。夏日朋好聚谈，解衣脱帽，公独不肯，强为解衣，杖痕露焉。痛哭夺衣，忿然而去，盖恐彰母过也。渔洋载其诗于《感旧集》。吾淄唐豹岩太史称桓台二孝子为于铁樵、傅彤臣。铁樵，字子先，名觉世。为巢县令，蝗不入境。尤娴武事，尝伏兵夜战，擒巨寇。按：于氏世传技勇，后有名崇墀者，作令时，水涨筑堤，邻邑武弁率多人执械往争，为于拳殴逃窜，哭诉上宪。上宪笑曰：“汝武弁，被文官殴，已可耻。他日临阵，向谁哭耶？”传以为笑。铁樵书法亦苍劲。徐东痴题其《广陵游草》云：“河北声称藉久传，江南名胜入新编。中原气格风靡后，正始音微雅在前。见说衣裳同会台，谁当鞭弭共周旋？清吟有此于良史，闲气全消五百年。”推尊甚至。